苏月安慰她,“他在乐府编曲,那里的乐师都不知道他的过去,他反倒比在太乐署更好。再等一阵子?,等有了机会,想办法?去看看他。只要他还在上都城里,山水总有相逢的时候。”
这里正说着话,忽然听见廊外热闹起来,有人高?声宣扬:“白云亲舍有客到,不知是谁家的亲人来探望了。”
这是天大的消息,早就听说过白云亲舍闲置了十?几年,从来没有接待过乐工的家人。世道乱,被征集的门户只能当做没有生过这个女儿,谁也?不会跋涉千里赶到上都来。
人人都知道自己?不得家人惦念了,人人却又都盼着来客是自己?的至亲。一众女郎眼巴巴朝门外张望,多希望被点名的是自己?,哪怕只是见一面,也?能慰藉思?乡之情?。
院门上,内宰摇着鹅毛扇进来了,起先责骂仆妇:“墙根的草长?得脚脖子?高?,你们六个眼睛都没看见?”骂完后转头扔了句话,“辜娘子?,令尊在白云亲舍等候,你收拾收拾,过去见见亲人吧。”
苏月顿时振奋,欢喜得差点叫出声来,“颜在……颜在……我阿爹来了!”
颜在心里虽失落,但也?替她高?兴,“快去,别让你阿爹等急了。”
苏月顾不上整理,慌忙跑下台阶,风一样旋出了宜春院。
西北角靠近方诸门的地方有个小院,就是白云亲舍的所在,只是过去有些远,她一路跑得气喘吁吁,中途不得不停下休息了两回,才终于跑进那处院落。
听见脚步声,站在厅堂里的人回身?望过来,还没说话就先笑?了。
苏月却抽泣起来,越抽泣越难自抑,最后放声大哭:“阿爹,我不是在做梦吧,您真的来看我了。”
第28章
她是个心软的孩子,要是换作不懂事的,脱口一定会?哭喊,阿爹终于来接我了?。可她却不是这么说,只说阿爹来看我了?,因为知道要把人弄出梨园不容易,她虽想出去,却也担心阿爹为难。
时?隔半年多?,再看见离家多?时?的孩子,辜祈年打心底里泛起一阵酸楚,远远向女儿伸出了?手。
苏月跑过来,跪在父亲面前,紧紧抱住了?他的腿,哭道:“女儿在上都这些日子,每日都想念爹娘,想念阿兄和阿妹。”
辜祈年连连点头?,“知道……都知道。家里人也时?刻惦念你,尤其你阿娘,你走后病了?一场,险些丢掉半条命。好在天气暖和,渐渐好起来了?,原本?她要跟着一道来的,被?我劝住了?,实在怕长途跋涉,她的身子受不住。”边说边把女儿掺起来,老父亲也红了?眼眶,从上到下打量她一遍,勉强笑道,“瞧着又长高了?些,比离家的时?候更稳重?了?。”
苏月说是,“女儿在外学了?些为人处事的道理,想起以前在家的时?候任性,实在觉得?惭愧。”说罢搀扶父亲在圈椅里坐下,抹了?眼泪问,“阿爹,我娘的病气都散了?吧?怪我,这一走害她又病一场,她原本?身子就不好,如今又要操心我……”
她说着,声线扭曲,还像小时?候受了?委屈强忍的样子,看得?辜祈年心疼不已。
“这事又不能怨你,不是你自己想离家的,都是形势所迫。你放心,你娘已经痊愈了?,在家等着你的消息呢。家里一切都好,家人平安,铺子也重?新开起来了?,没有什么不足。”他说着,不舍地伸手抚了?抚孩子的脸颊,“唯一牵挂的就是你,怕你在梨园受委屈,怕这吃人不吐骨头?的地方折辱你。”
前朝时?期说起梨园,在百姓心里诚如教坊一样,进去的女郎都清白不了?。苏月怕父亲担心,忙道:“应邀去官员府邸,难免会?遇见些无赖的人,但几次都化险为夷了?,我有贵人相助,没出什么纰漏。如今朝中有明令了?,不许逼迫乐工陪酒卖笑,阿爹放心,我好好的,不会?受什么委屈的。”
“就算如此?,这地方也不能待下去,正经良家的女郎,何必抛头?露面供人消遣。”辜祈年压声道,“阿爹这回入京,把襄阳郡的铺子盘出去了?,多?预备些钱财,回头?好行事。”
苏月到这时?才敢正视这个问题,渴求地问:“使了?银钱,真?能出去吗?”
辜祈年道:“有钱能使鬼推磨,虽说三年战乱,上都以前的故交都找不见踪迹了?,但我心里知道该往哪里使劲,用银子开路总没错。不过得?费些手脚,你要沉住气,别着急。”
苏月忽然想起了?白溪石,便?问父亲:“阿爹知道太常寺少卿吗?您有没有托过人,搭上少卿这条路?”
辜祈年说没有,“我前日刚入上都,把与?梨园有关的衙门都寻访了?一遍,知道有这个人,但还未摸着门道攀交他。你说的少卿,能不能帮上忙?若能,我便?去拜访他。”
这下子问明白了?,果然白溪石先前是诓她的,苏月遂把前后经过告诉了?父亲,斟酌道:“他既然说出了?口,当真?找上门,说不定能逼得?他骑虎难下。咱们在上都没有亲故,就算想使银钱也不知该往哪里送,莫如找他试试,死?马当活马医,万一能成,不也是意外之喜吗。”
辜祈年沉吟片刻,点了?点头?,“且去试试,成不成的看运气吧。”话说到这里,才想起来打探最要紧的那件事,“你在陛下面前献演过么?他可曾留意过你?”
苏月讪讪道:“常现?眼,现?眼了?不知多?少回,陛下已经认得?我了?。”
辜祈年如临大?敌,“君子不念旧恶,他既然做了?皇帝,总不至于为难你一个小女郎吧?”
苏月当然也知道君子不念旧恶,但他是不是君子,这事就难说了?。
“反正敲打过我好几回,要是往后能不见他,那我就谢天谢地了?。”
辜祈年摇头?叹息,“看来当初婉拒了?他家的求婚,这事办得?对。我们与?权家不是一路人,无论如何攀不成亲戚。”顿了?顿又问,“苏意好不好?她与?你在一处吗?”
说起苏意,她的脸色就黯淡,“这位阿妹坑害我好几回,她被?人轻薄,情急之下就拿我顶缸,引那个色鬼专点我的卯,气得?我恨不能打死?她。”
辜祈年是绝对疼爱女儿的,一听这话火冒三丈,“没血性的东西,同她那对贼父母一样。我原本?还惦念着她,想好了?把你们俩一块儿救出去的,没想到她竟是个白眼狼。既然如此就别管她的死活了?,让她阿爹自己来救她。你那三叔也是个神人,知道我要来上都,不说送些钱走门道,连面都没露,只打发家仆给我传话,说一定把苏意带回去……他只当苏意是走亲戚,能捎带着接回家的。”
所以苏意养得?这样一副性情不是意外,全是父母没有教导好。不过父女团聚,不愿意去提那些败兴的人和事,复又坐在一起说了?会?儿家常,辜祈年就急着要去办正事了?。
“别急,耐住性子,等阿爹的好消息。”他又安抚了女儿两句,便?从白云亲舍退了?出来。
站在宫门外举目四顾,家人抱着马鞭上前询问:“主君,咱们接下来上哪儿去?”
辜祈年道:“打听太常寺白少卿家住哪个里坊,车上预备厚礼,送不送见机行事。”
实在是因为做了?多?年的生意,虽然并不看好与那位白少卿的会?面,那种人既然不择手段,想来也不怕被?戳穿。不过就如苏月说的,死?马当活马医,眼下新朝刚建立,各个衙门铁桶一样,他来了?两天转悠了?两天,颇觉难以打开口子。或者去白家碰碰运气,要是用钱能办事,那多?塞一些也无妨。
然而设想得?不错,找到白家门上,连人都没见着。门房推说家主不在家,三言两语就把他打发了?。
辜祈年说:“在下可以等。少卿总有回家的时?候,我在门外候着,不会?打搅贵府上的。”
门房脸色却不佳,“员外还是先回去吧,我们少卿很忙,不单要过问太常寺的公务,还要主持陪都郊社乐台的营建,常是几天几夜不回家,你守在这里不是办法。”
辜祈年便?退而求其次,想求见老夫人,门房拧着眉道:“我们老夫人不问俗务好几年,员外非要强人所难吗?”
然后门里出来三个家丁,赶鸭子般冲他一顿驱逐。辜祈年踉踉跄跄从台阶上倒退下来,险些撞上街头?打马经过的年轻将军。
“哎呀,对不住。”辜祈年连连致歉,“初来上都,人生地不熟,冲撞了?将军,还请海涵。”
骑在马上的人有英朗的眉眼,勒住马缰道:“听口音,阁下是苏杭人氏吧?”
辜祈年忙说是,“将军难道也是苏杭来的?”
马上的人笑了?笑,“在苏杭驻过几年军而已。”说着朝门内望了?望,“来寻白少卿么?他不在家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