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要收拾收拾,准备侍奉太后娘娘出京修养。清淑院未免杂乱,且让华儿跟你这里住一两日罢。”
甚至在此之前,讲实话,曹文几乎都忘了这位孺人娘娘的存在了!在王府一番狂风暴雨里,这名正言顺的妾自寻一方天地,竟是早就成了外人了!她甚至开初都没想起来杨华是何时封了郡主,袭了小主子“新丰”之封号;更不记得佩江当日就是以人手欠缺为名,帮忙将皇帝赏给陇安县主的婢子抢了个干净哩!
如今领着个五岁的孩儿,同吃同住竟然省心。杨华本自早慧,更全无郡主的架子,从不用婢子近前照看;曹文雀便更没了戒心,全不知趁机仔细打量打量,看看这些个宫里出来的婢子可藏有皇帝眼线?左右她独霸协春苑,桑竹庭或泽远堂哪都不挨,从前那些谨小慎微……干脆全都扔了罢!可别说,连杨华这小大人不过与她呆了一晚上,竟就被惯出些肆无忌惮的野性。段孺人来送早膳时这丫头就在合欢树上挂着,甚至格外红光满面。“你会是个好母亲。”段孺人承认,自己都有些嫉妒,“做了母亲,所想的便只有让孩子安乐、健康……我的规矩太多,有些力不从心。你却很好。荆典军的孩子,我想,必定是更精力旺盛的。能有你做这个母亲,是他的幸运。”
“我这母亲不作数啦。”曹文雀笑称,“早就是孤家寡人。怎么就没听县主娘娘道喜,也没见典军老爷关怀?他俩——我知道,各自憋着气,有的不以为然,有的又小题大做:都记仇哩!”
“妹妹或者丈夫,到底都是别个。”段舍悲寻常应对,“结不结婚的,这日子总归都得自己过。再带上这么一团小肉球,是不是啊小华儿?”飞扑而来的杨华被她一把抱起,接着再顺手没有,这拖油瓶就被塞到文雀怀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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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你那个师傅。”小家伙反应飞快,台词也接得顺溜,“你那个,药庄的师傅,是不是好长的白胡子,什么都懂?”
好嘛,这就赖了要和曹文雀一起上工去。说也奇怪呐,怎么带了个小孩儿在身边,连同整个街市忽而都热闹了?好像到处都是吵吵闹闹的家长里短,圆滚滚的月娃子哭声一重高过一重,两三岁的小萝卜头满地乱滚(天哪怎么真的会有这么一丁点儿小娃娃?胳膊是胳膊腿是腿的,可低头一看居然这么小?),七八岁的赖皮猴上蹿下跳,十来岁的丫头帮着看铺面呢。曹文雀左弯右拐,被杨华牵着什么都像是新奇似的,着实耽误了不少功夫。等到了五味药庄正是午后酷热,前堂却空空荡荡着,怎么一点人气没有?
将杨华在一旁长椅上放下,柜台上还隔着张方子,戥子一旁隔着,药斗子还开着几格。像是抓药正到一半,忽而出了什么急事。曹文雀才要往后堂去寻,却又听外间闯进一人,影儿简直像是拍上柜台,粗气连带“郎中”的呼唤直往外喷:“郎中……郎中!”那鬼样子不像是找人救命,倒活像当场要索命。曹文雀眼疾手快,先给人泡了些藿香通了嗓子眼,才听来人说自己先前遣家奴跑了三趟了,回回都说就去,可死活等不见人影。他娘子难产血崩现下正在鬼门关上,真真、这回等不起了哇!“我这就去,找我师傅……”曹文雀是想跳起来,弹出去,可她怎么走得这么慢?掀帘自后堂跑入,杨华什么时候自己跑开,此刻又为何冲自己频频摇头?
来不及了,后堂的哭声已经起了头。是师娘一嗓子直彻云霄,几乎贯碎了正午烈日。阳光粉粉碎洒下来,琳琅落了满柜台,她想起她认得柜台上那个方子的,是堕胎的药方。
今儿七月十五,她领着杨华,站立在自己师傅的死亡现场。往前,没接住某个想要堕胎的姑娘;往后,没救回某个将要生产的母亲。
但至少,她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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哪怕再世戴宗身怀缩地之能,一切也业已为时太晚。荆风堪堪赶到的时候,已经看见厨房一地碎瓷,曹文雀一旁缄默伫立。暗中通传消息一个桂枝气喘吁吁追着典军老爷跑回来,见此场景要吓个一蹦三尺高:“你说那是、那是……”那是什么已经不重要。荆风将她请出去,关了门,该是要和本该做自己妻子的人,终于好好说说道理。
“我前日见了赵老二。”他清清嗓子,“想起来,他新婚。有片刻,想问他,想问些什么。”
曹文雀擦擦嘴角,不知是否哼唧了些什么。他往前走,她就往后退。所以返身找把矮凳,他坐下来,叉腿支起双臂,脸膛正对着熄灭的灶膛。厨房还不到忙碌时候,用不着点火起灶。他脸上缺一些火光映衬,所有的五官、线条,还是一以贯之的冷硬。
“那晚,我去找你。你离开,是你的事情,我不想表现得小肚鸡肠,因虚无缥缈的传统去束缚你……你将是我的妻,我该呵护你,而非对抗你。”
他接着低头,目光又在一地药渣间犹疑:
“所以,能不能,请你……来告诉我,我应该怎么处理这件事情。”
文雀清了半晌嗓子,又俯身去舀一瓢水,咕噜噜喝个干净。自然,对一个刚一口气喝了满海碗堕胎药的人来说,口渴口苦再正常不过。此刻连手臂才被蚊子咬出的几个大包也愈瘙痒难耐。顶正午烈日出门一趟后背满是汗湿,尚未痊愈的痱子现下也一齐作。再加之口舌生疮未愈,一时抓心挠肺,恨不能惜字如金。“七月十三。”她咬牙切齿,“你找我,七月十三。我回来,七月十三。”
今日七月十五,时至今日,你不曾正面注视过我。哪怕此时、此刻。坐在我对面的你,躲避目光,难道是向地板问吗?“姜作……纪王……”那时候你在哪里?“我、师傅……中风,猝死……”今日你又在哪里?
曹文雀到底是个女人,自觉委屈,片刻就挣红一张脸面。荆风又到底是个男人,反复思量,终究大惑不解。“你……我,”他大抵觉得自己的妻子陌生,“你不说、不问,我从何得知……老先生突恶疾?何时的事?纪王怎么……我整晚在卫国公府,姜作……”
他几乎就要起身去找后者那倒霉蛋麻烦了,可是一脚先踩在碎瓷上。这就原地又得坐下,又得两厢沉默,又得百思不得其解。“我欣赏你。”他坦诚,“以为你满口陈规俗矩,灵魂却最放荡不羁。我以为你喜欢……”
他看着那些碎片,简直是在抖了。
“你、只享受过程,原来、不接受后果……这岂不是……?”
“我不是。”不管他要说什么,文雀一概憋着嗓子狠狠驳回,“我只是……糊涂。我只是,到了结果,忽然现……”
她将双眉一蹙,学李木棠伏桌泣泪的模样,也作出满腔哀怨:“你、并不爱我。”不是么?一向唯有她狂突猛进对典军老爷穷追猛打,后者短暂二十年人生里也没接触过别的选项,木头脑壳想一想干脆得过且过就这样罢……偏他们身边还就有个梁山伯与祝英台!“我现、这后果毫无必要……是我一厢情愿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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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或许是。”荆风道,“世间夫妻,男女情欲……诚如你所言,我一知半解,也曾草草讲究。”
曹文雀便怒极反笑了:
“很好,典军老爷。”她到底嗓子难受,以鼓掌来代替这几个音节,“如今皆大欢喜。”掌声要愈欢快,往地上一摊,再向自己一指:少一个拖油瓶,自此一拍两散。正好,你不必再计较我的死活,我也不必再担心污蔑你的清誉。“我毕竟,也不是你以为,那个昭和堂姑姑……完美的‘嫂子’。”她几乎是在大笑了,“恭喜,抽身、及时!你面前的,如今是个、杀人犯……”
她叫,她要吼:“我杀了……卢正前,只因愤怒,不为自卫……”今日七月十五哇!回程她路过卢家庄严肃穆的大门。看!那枣树高挑出墙;卢家小子放学归家,是否曾在此仰头看酸了脖子?瞧!那横批贴得多低;卢家郎君少时畏高,快弱冠了毛病还改不掉。留着的门缝里,吹去一片火。是顶头八角的灯笼烧透,单在角落里滚着漆黑竹骨,其上眉开眼笑的喜字早就化灰。睁大你空空如也的双眼吧!蹭着门口缝隙,偷偷看清一进院未燃的炮,二进院无人的喜堂;堆满的聘礼捆好的雁;还有凭空飘摆的幡:从前、而后——谁家新郎官大喜,谁家儿郎新丧?
捡起一片碎瓷向前,她大可抵上典军老爷的脖颈:“他低声下气,求我为妾,最后的机会……我杀了他,我亲手推他下万丈悬崖!我杀了我们的孩子!拿它抵命!我已经是个惯犯了不是么,我又何妨……”
在她手舞足蹈起来之前,在她破败的嗓子将要扯出血来之前,她的腿脚被勾起,仰天就要倒下去,腰肢又将被一双沉着有力的手固定……曹文雀右手却向下一掏,身子再顺势远避。荆风笑一笑没拆了她的招,一碗供奉就稳当当放在她手心。已痛饮罢堕胎药,她岂还有好怕的?仰脖端的豪迈,可灌了满嗓子眼的究竟是什么甜蜜蜜汁水,使她贪得无厌,急切要吮吸……且等等,典军老爷又是何时点了火架了锅,怎么在她的注意力之外削了梨子熬了冰糖,又是什么时候挂了这满脸嗤笑……他笑什么,曹文雀自己又在笑什么?啊,当机立断的典军老爷,武艺高的典军老爷,永远不抛弃不放弃的典军老爷……说要斩断情缘,她怎么沉沦更利害?
在荆风眼中,一件更加奇妙的事情业已生。就在曹文雀眉飞色舞,痛斥自己出于一己私利悍然杀害少镖头一条人命的时候……好奇怪,荆风几乎看得见五佛山上的那个凶手。沐浴在万丈霞光下无所不用其极一张丑恶脸面,竟与他面前轻描淡写的“妻子”二字无限重叠,而后,从每一寸肌肤、每一节骨骼,迸出澎湃蛮横的力度,几乎使他敬畏,更与他身负的每一桩命案和谐共鸣……山花开尽身畔,鸟群嚎破喉咙。一个凶手!他岂还能期望更完美的爱人,他已经震颤、浑身炽热,等不及喂完冰糖雪梨,迫不及待就要凑上去……不为肉欲啃噬,尽为灵魂舞蹈吧!
“可是……”曹文雀找不到时机插嘴。
“你喝的,是安胎药。”荆风乐颠颠抱她转个圈,“我学过药理,地上残渣足够分辨。”
典军老爷啊,还如此学识渊博。
原来木棠那矫揉造作的眼泪有她的用途,曹文雀悻悻舔下嘴角,却将偷梁换柱的提议推诿给杨华。至于到底是五岁的小孩儿力挽狂澜,还是她见了这古灵精怪的孩子一时心随意动,偷药的手换了选项,曹文雀不打算如是公之于众。有些事儿她还不明白哩。就这冰糖雪梨的滋味,尝来竟无端熟悉:“是……你之前,放在协春苑厢房给纪王的那些,也是你做的,还是你要做给谁的?”
“某一天你或许回来,如同突然下定决心离开。”荆风不以为意,自己上一旁腾空翻个跟头去,“我去了胡记——那家豆腐店。豆浆在他家现磨,你去他家很久,一定喜欢。”
这回蹲在地上,曹文雀是真的想哭了。荆风该是要哄她呢,方法却到底不大寻常:“你刚才说是你杀了卢正前……前因、经过,可否、多一点儿,细节……”
好了好了,一场狂欢可以就此打住。等他俩汗津津又笑呵呵地倒下去又坐起,就会看到两扇洞开大门外,李木棠那一脸错愕。当然还有她身后同样欲言又止的桂枝(好姑娘,还想着救场哩!)该劝架的人到的迟了些,不该听的噩耗却听了一箩筐。“少镖头……”李木棠已经重心不稳,“所以渭门庄一场火……”
好巧哇,这正是柳仲德参奏亲事典军行凶,荣王包庇的前一天。就说七月十五中元节,怎么能对不起这节气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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