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卢正前!典军知道卢正前?”抓住这空儿,赵老二赶忙要开门见山,“少镖头,一同北上送了宣清长公主在下那位同僚……”
“所以你是来找我。”荆风略作讶然,“容后……眼瞎耽误不得,有人危在旦夕……”
“少镖头危在旦夕!”赵老二就叫,“活生生的人儿说不见就不见,药庄镖局自家谁也没瞧见影儿!雄狮堂并大镖局二十几位兄弟齐齐出动,连个蛛丝马迹都没寻见,竟像大白天闹了鬼!”
“有几日?”荆风问。
“自七月初九,受了典军教训之后。”赵老二喉结微动,借檐下灯笼火光分明已在打量荆风神色,“想是、他自认丢脸,一时意气,谁知道出走去了哪儿。弟兄几个今儿刚问了堂上的先生,说是铺盖都没收拾,工钱也没支取,就是再没回过五味药庄。家中到今天才凑巧得了消息,可怜他那老娘,才说好亲事这喜堂都置办了一半……”
“他业已定亲?”荆风追问,“七月初九之前?”那么当日围绕曹文雀的一番雄辩,岂非自己小题大做太小肚鸡肠?可赵老二理所当然,说自小定下的娃娃亲,跑不了也赖不得的,黄道吉日又近在眼前哩。这难免反倒使荆风想起,当初在夏州求娶文雀之时,难怪他只求妾室……
好个东食西宿的算盘!可惜上回手下留情!此獠最好东躲西藏一辈子不见天日……胸中义愤,面上不过咬牙切齿一瞬——继而却猝然心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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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想象她最丑恶的那面。”曾经是妹妹惴惴不安,反复叮嘱提醒,“你们毕竟新婚在即……但有什么东西不对味,我也说不清。”说这话时她自己偎在戚晋怀里,才要去挠腿的手被后者一笔杆打落,再来教育,自己都有些没底气,“我是这么想,可也不知道对不对……文雀姐姐总是那么伟大,可是……如果,以后、比方说误会!如果有朝一日看见什么事,甚至使你害怕?我总觉得连我、好像都不够了解她。不像、人人都知道我不学无术,胆子又小,还爱偷懒,还……”
不知道戚晋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做了些什么,左右这丫头没一样样再历数下去;转而却报复:“就像荣王殿下,爱钻牛角尖,心肠又软。但是杀人如麻,我也亲眼瞧见。然后我知道我不在乎,怎么样都不改变我的心思……大约就是偏私到了极致。之前怎么说生气,怎么理智着觉得不可以,到头来还是舍不得逃出这一亩三分地。”
这就是说,要确定无论何种境地,自己都将输得彻彻底底——如此考验倒新鲜,令荆风跃跃欲试,或许其后钻研有些过火:曹文雀,背信弃义,出卖木棠?撒谎成性,信口雌黄?再或者,更过分些:见钱眼开、指鹿为马、玩忽职守、负心薄幸……诸如此类的邪恶词句脑海中转了一遛弯,却没哪四个字能留下个影儿——哪怕荆风想起来,她自己亲娘就曾抛下父女二人私奔淫逃。木棠要他诋毁,却反倒触到他的信心。荆风那时所以得意,自以为这便是成亲拜堂之基石,再没有什么可以阻拦了。可他接着努力。学武求精的顽性露出来,立时就不得了——他想到文雀或许会受伤,就像木棠那样,缠绵病榻自尊受尽折磨,然后周身光华便散尽;再或许她逃了性命,却羞愧懊恼,自恨无颜苟活于世,正如鸡鹿塞当日;又或许更加糟糕,年岁不永,少时即殇;而他驻守戚晋身侧,当面坐视,唯有心如刀割。直到这个时候他反而开始感激:药房并武馆,足够她勉强自保,过后医治;有一技之长,哪怕支摊子卖豆浆,至少也不会落得穷困潦倒的下场。可是……再想想,如若她初学好胜,反倒伤了别人?或者无计可施时,真真害了他人性命?莫说亲事典军能不能保,就是她自己……又如何肯受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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半空积蓄有雨,荆风眼前似乎犹有她浑身浴血之惨状。没有因由,当下直道大事不好,深恨文雀此前离开自己不曾挽留。赵老二还在一旁喋喋不休:“……所以说这眼瞅着就是大婚,怎能没了新郎官?实在想尽了法子,才来问问典军知不知道什么消息……或是肯认个兄弟搭把手!随便将您亲事差借一两位——以及那城外的左卫!”
“我已不是亲事典军。”荆风急着抽身离开,口中胡乱应付推脱,“恕难从命。左卫虽受殿操演,然领兵魏奏眼下镇压兵乱并不在京中。陛下圣旨已命左骁卫翊卫中郎将代行执掌——正是尊兄赵彰。尊驾求救自己堂兄,想必更加方便。”
何止呢。赵彰从前还是兴龙帮帮主,本事主意自不逊于区区一位前亲事典军。荆风当下煽风点火,是否也有些质疑皇帝夺权意味潜在?听闻接下来不仅要以骁卫将领执掌左卫,甚至左卫翊府也要轮番自各地拣选重新编排,兼从十六卫各自抽调整顿。在这关头若能同赵彰互通有无,想是百利而无一害。由是尽管嘴上心有余而力不足,荆风到底还肯亲自跑一趟。“待我从王家……等我得闲……”赵老二却反倒不乐意:
“好话赖话说尽,您一个表示没有,拿此虚妄之言搪塞。一去一来便是夜半三更,您新婚燕尔这一折腾又要日上三竿……”别说荆风愕然,赵老二接着也张口结舌,“您同曹姑娘还没拜了天地祖宗?我上五味药庄听……只当……”
不欲在此多费唇舌,荆风撇下他牵马还是要走。正这时候鲁叔公匆匆跑入,自然是见了坊正报案,先来知会一声。“人命官司!王家的事儿殿下不许你再多招惹。最好守在府中寸步不离……”
话音未落,却见荆风闪身就离开。当是时浠沥沥小雨才零星下起来,他放了马缰、未肯借伞,剩个鲁叔公同赵老二大眼瞪小眼。是去王家亡羊补牢?非也。他必须要找到曹文雀,就在此夜。可城门落钥,他难道冒雨要翻上五佛山?
曹文雀此时已身在京城。就荆风路过不曾抬眼高看的某家薛家客栈之中,同张祺裕共处一室。将要逃亡的人颇有雅兴,临窗观雨、又焚香吟曲。张祺裕甚至给同行之人备了帕子新衣,还嘱咐店家烧了热水供其洗漱哩。分明一个脏污不堪的嫖客,有时候偏显出这等值得信赖的翩翩风度来,换在别的落水狗眼里,真真是救世真神了。尤其把曹文雀从五佛山下捡回来那一刻,清晨万丈霞光,说是佛陀未尝不可。“谢韩告谢韩告!人能掐会算临行前留了锦囊在侧。说你有杀劫,日月地点掐算明白,不然我上哪去捞人去?”他接着头一摆,又说自己也不过就是个丧家之犬,“杀劫么,我也有。多大点事儿。我如今算知道,也就是从前不修边幅,在窑子里做下那么些事儿……说来是算不到我的,一个长安这么大,哪个男人不偷点荤腥哇!要不是京市令牢牢念着我张家,巴不得有点机会他立刻就趁虚而入,水蛭一样……啧,当官的,我跟你说,可真他娘的难缠!”
躲在屏风后,张祺裕连拍大腿,却不说悔过;继而提起将要搭伙的旅行,与其轻快更好似游山玩水一般,“学人姓林的,惹不起还躲不起么?京城这水太深,谁也甭去玩,玩着玩着都不知道对手是谁,你拖累我我背叛你的,啧啧,不划算。我也不问你惹了什么事。也不说木棠了,就为着新丰——人家现在说襄安公主,咱张家也欠着你的情呢!我张小四不是个东西,有些道理,却还是要比畜生明白那么一些。你就跟着我,还像从前一样,也是跟了镖师,走走货,帮家里做做买卖,可比保护个公主和亲去轻松得多。欸你也放心,这回没有那卢正前在了。人父子俩去了雄狮堂么,听他妹妹我嫂子说,也是死心了,说是张罗婚礼,就在这几日——我却不给他送贺礼去!我怕他打我呢,那家伙成天虚拽他那书生气,下手却没轻重的,难怪人大镖局不喜欢……”
屏风后早就人去楼空。屏风这头张祺裕没征兆咬了舌头。怔然站起,他一时再顾不上那误入歧途的曹文雀:窗外,极目所尽之处,五佛山渭门庄方向,熊熊火光正扑腾燃起半面天空。
整夜色,又大雨。渭门庄附近便是左卫兵营,意外走水?
不,有人纵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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渭门庄实在风水不佳:紧依山,便受了山崩;远离河,却遭了洪涝——往上算百十载,隔三岔五就闹这么一波,难怪长安无从扩张,颇让先帝无从大施拳脚。时移物换,流水似的村民来了又走;似原左骁卫翊卫中郎将赵彰,也有些缘分更深的走了又来。兼领左卫翊府至此,赵彰曾作故地重游:远眺五佛山,俯瞰渭门庄,眼神历遍每处草木瓦舍,实在也说不出与十一岁举家来此那最初一眼有何不同。他曾是个自诩早慧的楞头小子,仗着高出同龄一节的个子,大言不惭轻蔑山上佛,自视甚高要做山下兵。如今心愿即成,旧年近郊操演的荣王殿下与秦大将军各自远去了,兴龙起义的大旗也被他亲手按下,回过神,左卫翊府的兵权居然当真交在他赵彰手里;穿了官袍甲胄,堂堂正正就在渭门庄外盘踞。赵彰此后却再不肯越雷池一步。自家压垮了的屋舍如今起了哪家的新房,自家荒废的良田如今了哪户的新苗——所有这些,不闻不问,便足以自欺欺人。赵彰埋头兵书,勤于操演,当真是下了苦工定了心志的模样,可惜没几日便被拆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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又是刘大那个小鬼头(如今捡了个名字就叫刘兴),被里长揪耳朵领回来,说在村里头野狗般到处乱窜,又偷桃又掐苗,损人利己,是被几家合起来按住了打,他看在左卫的份上才给抢出来保下。赵彰自觉被拂了脸面,其后教训起刘兴来也毫不留情:明明被领进了京城安置,为何跑回五佛山,为何偷窃供品沿村乞讨;为什么还手艺不精几次三番被人拿着,为什么还被人认出本籍送给自己碍事。那小混账蹲身躲了他的棍棒,一路往外跑一路还喊哩:
“我们信你是帮主,你背叛大家受了招安!说帮大家修房子,却是让外乡来抢房子——你这等恶人,我宁可去参军!我自个保护我自个妹妹!”
赵彰就如他所愿,三斤甲胄让他穿着,丈八蛇矛让他扛着,百十里山路让他腿着。偏这八九岁的小孩儿,将将卡在要窜身高变嗓门的关头,好像看起来还乳臭未干,身板精瘦大圆脑袋,却似乎已提前拥有成年人的体力,从早到晚精神十足,简直比犁地的牛还要壮硕,所以反倒愈自以为是。赵彰没告诉他身上不过是轻甲,手里仅仅银样镴枪头,拉练也只让他走了个半数,他也没觉察自己受了优待。当然,这么算本身全军都受着赵彰优待。受上次府兵作乱影响,领皇命,左卫各府依次放还乡市休养生息,他此次出京操练的全是轮上来的新兵蛋子,不比刘兴大多少,不比刘兴更省心——这不,才说呢,这小鬼头又开始给他玩失踪。他捉住过一两次,回回都是跑去宝华寺重操旧业,还冲他闹:
“放开我!——你这等恶人,我宁可去剃度!我自个度我自个妹妹!”说实话,打一开始赵彰就没想带着这么个累赘;且还羡慕表弟美人在怀呢!当下以撒手,小鬼头留个无影无踪,几乎片刻就被赵彰抛掷脑后。
这就到了七月十三日黄昏。
潦草对付一餐饭,尚未靠枕安歇。郊外雨已经落下来,他这信手才取了披挂正当巡营检视,却是里长秃脑门往内一戳,尖叫说大事不妙,扯着他就要去看五佛山下一具无名尸。但凡这雨再下急些把人往河渠里一冲,但凡今日领兵扎寨的不是旧日乡亲不好说回绝……总之站在山下坡谷的便不会是赵彰,他自也无从认出死者正是赵老二日前家书提到“不知所踪的少镖头”。雨下得大了,尸身新鲜不耐浸泡,赵彰亲自动手将其背去一旁民舍中暂为保管。渭门庄前年受的灾,去年又荒着田,今夜雨水这么一泡,步步都是烂泥。雨大得一时又睁不开眼睛。所以饶是老成如兴龙帮前帮主,不免还是闹了笑话。才走出田埂,他一头撞倒个小兵——嗬,还是久违的刘家小子,够神出鬼没哩!
那孩子继而却尖叫,拔足向后就逃;仓皇之下不辨方向,竟是直直撞进空屋内向后仰倒。想是这几日受够了磨难,本就育不良的身躯愈显萎顿瘦弱,苍白脸面一个劲地哆嗦;别时赌气去了甲胄,瞧此刻单薄戎服滴水不休。赵彰暗自摇头,安置了尸才要寻些衣裳巾帕将孩子宽慰,再回头:好家伙,这下人已经五体投地,倒给死人磕起头来,口中念念有词,得走近些,才听清吃吃正道:
“……是你不对……欺负人在先……我看见、我都看见你欺负我恩人姐姐……你自己滚落下来与哪个相干!该死……既是坏人,统统该死……!我给妹妹报仇,我给姐姐报仇……宝华寺的佛不管事,让你跌落在我面前……我杀你,我杀死了你!苍天有眼……苍天有眼!让他滚开!!!”
这回腿酸脚软的该换成赵彰。他总算想起尸身正胸口那把刀何以如此熟悉。但凡今儿雨小一些,但凡他不曾忙于敷衍里正分了心……他早该认出那正是曾经拴在自己腰际、先父亲手打造的宝贝,后被自己慷慨赠予刘兴——当着全军将士的面。刘家小子前年洪水中家破人亡;去年五佛山跌死了妹妹;神志不清行为乖张,他早该加以约束有所警醒……如今?已然太迟!
大雨不歇。有滚雷渐渐近了。是他赵彰赵将军!片刻之前意兴阑珊,亲口打里正差人往京中报官。此刻马蹄滚滚,莫非京兆府衙役并金吾卫闻讯赶来?凶手凶器尸俱在,这案子实不难判!
渭门庄新住了些外乡人,数不算少。新起了些屋舍,占了左邻右舍昔日良田。此时此刻他们所在之处便是其中之一,曾经硕大一口柳树被里正齐根斩去,夯土垒砖,据说下月就要迎来主家。
赵彰有没有说过,他不喜欢外乡人,更讨厌新房子?苦心孤诣经营兴龙帮,可不是为了将自家乡土拱手相让。是以今夜要有一场大火,毁尸灭迹也最方便不过。赵老二固然来信托他搜寻少镖头,可话说回来,他到底同此人素昧平生;至于没认出尸,不记得样貌:夜深雨大,不是理所应当么?
瞧,又一桩人命官司这便轻易了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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