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不知道楚晏会如何对待改换门庭的贰臣,但他已经侍奉过了两任君王,他已足够了解上位者的做法。
要如何让一对君臣疏远?
很简单。
只要一点点嫌隙,一点点隔阂,便会有一步步猜疑,一步步疏远。
坐在王座上的人心中有了不满,也不会告诉你。他们会一如既往地与你微笑、交谈,把酒言欢,把臂同游,然后把所有的愤懑、怨恨都藏在心里。
过往的情谊,曾经的承诺,都会被埋葬进腐朽的坟墓,只有你记得。他们已经走得远远儿的……只有你还停留在原地,直到被彻底抛弃时,才惊觉变故,恍然大悟。
楚渊是这样,楚瑗也是这样。
楚渊猜忌他时,他扶了楚瑗上位。楚瑗抛弃他,他又改投楚晏?那如果楚晏也与他走到那一步,他又要何去何从?
从前两相信任的君王尚且如此……何况,他与楚晏之间,本就一摊乱账,怎么算也算不清。
荀清臣实在不想一而再、再而三地重蹈覆辙。
“雪卿,雪卿……”楚晏忍不住唤他。
一国丞相,位置何其清要,怎么可能会被无意落下?他是遭到了厌弃,被故意送到了敌人面前。
楚晏早就知道,还不止一次拿这个讽刺过他愚忠。此刻再闻,却都化作了揪心般的疼痛。
可心疼之余,又可耻地松了口气。
他实在倒霉,遇上了两个一脉相承的多疑父子。按理来说,自己应该好好宽慰他,告诉他:自己绝不会像那两人一样怀疑他,会让他真正实现自己的抱负。
但她和荀清臣都知道,这只是哄人的谎话,便自嘲道:“看来楚氏真的不是什么好东西。”
她也多疑,或许还有些懦弱,以至一朝被蛇咬,十年怕井绳。如果荀清臣真的效忠她,做个手握大权的重臣或封疆大吏,她一定会控制不住地生出不好的心思。
荀清臣被她弄得哭笑不得,“哪有这样骂自己的?”
“阿晏很好。我的主张,我所有曾设想过的方略,都已经在你的手上实现。”
改革考课法、整顿吏治,清查隐田,改革田制,革新科举、扶持寒门,削弱世家、收拢军队,驱除鞑虏、保境安民……
“阿晏远比我做得好多了,我已经没有遗憾。”荀清臣笑得真心实意,道:
“我不做你的臣子,只做你的情人。你如果对我有什么不满,请及时地告诉我……我会向你解释。你不喜欢,我会改的。”
楚晏心想她手里有兵,而你只是个空头宰相,他们自然不把你放在眼里。听到后面,不由出言调笑:“你只想做我的情人吗?可是,我那块玉是送给我的王君的,这可怎么办呢?”
男人的脸满是红霞,整个人都冒起了热气。他的眼尾也红得厉害,声音有些颤:“阿晏,你不要骗我……”
楚晏抬手描摹着他的眉眼,耐心地劝慰他:“不骗你,我会对你好的。”
“摘下来的兰堇花会枯萎,但镌刻在玉石上的,永远不会凋谢。”
荀清臣一听便想起了之前那束他还没见过就已经枯萎的花,明白了她话中所指。
他弯起眼睛,笑容中露出一点狡黠的意味,问:“阿晏,这是你刻的,还是找匠人刻的?什么时候刻的?”
楚晏脸色略显微妙,“这却不能告诉你了。”
荀清臣不知从她的神色中领悟了什么,幽幽道:“你真的好别扭啊,我的王上。”
良人
灯火昏昏,人影重重。
楚晏坐在书桌前,手里拿着本文选。她笑着往旁边瞥了一眼,轻轻将手里的书翻过一页。
荀清臣正站在一边,指挥两名小厮,往墙上挂字画。
楚晏对这种文人字画没什么研究,至多也就知道那上面的落款简斋先生,似乎是前朝的一位大家——也不知他从哪儿淘来的画。
“怎么样?”荀清臣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,慢慢地走过来,眉眼弯弯,征询她的意见。
楚晏合上手里的书,对着那两副画一阵打量,想要从久远的记忆中捡起那为数不多的书画知识,试着点评两句。
但看了半晌,最终也只憋出两个字。
“好看。”
荀清臣飞快低下头,但楚晏还是听见了他轻轻的笑声。
——若现在还看不出他在故意消遣自己,那楚晏也就不是楚晏了。
尊贵的燕王将脸一板,很严肃地拿书敲了他的脑袋,“好啊你,竟然敢故意取笑本王。”
荀清臣像模像样地拱了拱手,软声讨饶道:“王上大人有大量,饶过小人吧。”
楚晏轻哼一声,还是将脸板得紧紧的,“看在你态度还算诚恳的份上,便饶你一命,但死罪可免,活罪难逃,免不了一番皮肉之苦。”
荀清臣揽住她的脖颈,凑过去在她唇上落下一个蜻蜓点水的吻,便挑起眉毛,定定地望着她,似乎在无声地问她什么是“活罪”。
楚晏先绷不住,露出一个浅浅的笑,无奈地放下书,长长地叹息一声:“你呀——”
这个人看似正经,其实有时候也挺恶劣的。
“不许你笑。”楚晏一本正经地说着强词夺理的话:“我没学好,还不是先生没教好?”
荀清臣为她的厚颜震惊了一瞬。他自问在教书这件事情上,从来都是无所保留,尽职尽责,分明就是她自己无心向学,当年在上书房整日昏昏欲睡。
但默了默,到底还是重新干起了先生的活儿,介绍起了简斋先生的生平、作品,又仔仔细细地品评了一番这两幅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