钟似薇没再说一个字,只转身打开门,在这一屋子的注视中离去。穿过逼仄的走廊,快步走下楼梯去,忽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。
“似薇,等等!”
是陈敏芝追了下来。
钟似薇站定,面无表情地看向她。
那只瘦到骨节凸起的手从环保袋中掏了一会,掏出另一只塑料袋,里面装着的也是钱。
“似薇,刚那三万是你大伯借你的,这两千是我的一点心意,我和你妈一场妯娌,她病着这几年,我想过去看她,却总有事没去成,这点钱你拿着给你妈买点营养品吧。”
陈敏芝性子直,藏不住话,掂量许久还是说出了口:“你妈妈有一只翡翠镯子,我生小儿子那年,你奶奶给我的,后来孩子找工作托关系,送人了。这事是我们做得不地道,但你也见到了,没钱,没办法。”
陈敏芝那只瘦削的手指了指这破败的楼道,眼底渐渐浮出一丝悲凉:“似薇,你要怪罪就怪罪吧,我们不是不明是非,是真的没办法。”
钟似薇吸了吸鼻子,喉咙里哽得慌,她知道陈敏芝说得对,没办法,一种叫贫穷的疾病,困住了他们每一个人。
就像此刻,就算心里再怎么为那只翡翠镯子不平,她还是不动声色收下了那象征性作为赔礼的两千块。
人的尊严其实很不值什么钱的,有时候只要两千块就能买断。
故城往事
钟似薇路过药店时买了碘酒和纱布,对着高铁站洗手间的镜子重新将伤口包扎一遍,脸上、手上的血迹仔仔细细地揩拭掉,才坐上高铁回海市。
回到阁楼已是夜晚,她侧着身子进去,想尽量掩饰头上的纱布,却还是被躺在床上的田苒一眼发现。
“你的头怎么了?”
“下午干活摔了一跤,磕破点皮,没事的。”钟似薇将挎包挂到墙上,这层阁楼太小了,连张桌子都没有:“妈,你吃了吗?”
田苒指着地上的电饭煲,轻声道:“我吃了,锅里还剩一些饭菜,你赶紧吃吧。”
钟似薇心想,妈妈一定是很不舒服,否则不会一直躺在床上。菜是她早上出门前就做好的,田苒的脚肿得厉害,做饭都不是一件易事了。
她坐在床边的小凳子上,一边吃饭一边酝酿要怎么跟田苒解释这笔钱的来历,阁楼里的气氛就这么冷下去几秒,田苒的呼吸声很沉,隐有一些尿毒病患者所独有的氨臭味,弥漫在这不流动的空气里难以散去。
“妈妈……”
“似薇……”
母女俩几乎同时开口。
“妈,你先说。”
田苒仰在床上,掀了掀眼帘望向低矮的天花,声音是说不出的悲凉:“似薇,妈妈想好了,下周开始就不去透析了,快过年了,你带我去一趟卫城吧,我想再去看看外公外婆,看看我小时候长大的地方。”
钟似薇怔了怔,急忙放下碗,起身从墙上的包包里拿出那两沓钱,推到田苒跟前:“妈,你不要往坏处想,我借到钱了,很多钱呢,我们还可以继续治疗的。”
田苒看了看她手里的钱,又看向她额头的伤,颤声问:“你哪来的这么多钱?”
钟似薇极力装得平稳,若无其事地道:“我今天不是回奶茶店帮忙了吗?我们店长是个好人,听说我的情况就借了一些给我,还有几个同事一人凑了一点。”
田苒眼珠子转了两圈,脸上渐渐浮现不可置信的神色,她忽然伸手往床板上捶,一下一下捶得凄楚,扯着嗓子道:“似薇,你实话告诉我,你今天去干什么了?你去干什么了呀?”
她的身体实在过于虚弱,以至于大声说话都喘不过气,引出一阵剧烈的咳嗽来。
钟似薇从床头抽出手绢替她接痰,一口又浓又黑的痰,像一个人浓缩的精气神。
“妈,你别着急,我真的只是去上班……”
这下田苒是真急了,她挣扎着坐起身,一手抓住钟似薇的胳膊,厉声道:“你是要急死妈妈吗?你到底去干嘛了,你一个女孩子,去哪弄的这些钱啊!”
钟似薇见妈妈急得脸颊促红,不得已只能说了实话,将如何见到大伯二伯,如何撞到那口废弃铁锅,连同二伯母转交的那对黄金耳环,通通告知了田苒。
田苒默默听完,身体像被猝然抽空,仰头倒在床上,两行泪沿着眼眶边缘淌入鬓发间。
她的半生从这咸苦眼泪中淌过。
半晌,田苒再次探出手去,摸了摸钟似薇的伤口:“宝贝,你受苦了。”
“我没有受苦,妈妈,只要你的病能好,我做什么都是值得的。”
田苒摇摇头,没有再说话。
钟似薇觉得妈妈有点不对劲,可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,那一晚,母女俩各自怀着沉重的心事早早睡去。
临近农历新年,钟似薇带着妈妈回了一趟卫城。
田苒祖籍卫城,是结了婚才随丈夫来到凤城的。她的父母早些年去世了,唯一的兄长也不在了,可故乡始终是故乡,一个人在哪里长大,就永远将一缕魂留在了那里。
天气很冷,钟似薇怕妈妈受冻感冒,便租了一辆车。轿车载着母女俩沿着卫城的河流一直开,田苒望向窗外,时间依稀仿佛在这刻重迭。
这是小时候学骑单车的地方,那是幼年时跟兄长念书的地方,那一栋楼从前是一片荒田,这一个商场早几年还没有……
无数个平行时空扑面而来,六岁的,十岁的,十六岁的,年轻的,漂亮的,健康的,没有白头发的,脸上还嘭润着胶原蛋白的田苒,一个个娇嫩地、明媚地,向那双黄褐色的噙满苦难的双眸走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