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一闭上眼,就是那排入林纥山口中的足迹。他怀抱着断枪骑上青骓,在严寒之中沿着那红雪往前不停奔走,直到足迹彻底消弭于一处巨大的雪扇之前。
大青山脊之雪崩落了。
这是李鉴念想中最后一件事。
他刚才一口血吐得太吓人,满室将官无不垂眼哀恸。只有那医官道:“陛下这不是肺痨也不是呕血,是伏连疾。陛下气怯久,此时到底年少,不至于有性命之忧。”
“有也无妨。”李鉴嘶哑道,“我所望之事,都已做完了。”
还有一件,没有做。
也做不了了。
“回长安后,还需陛下谨慎调养。宫中医官确行汉术,讲究以草木调气,可终究是雍堵之法。伏连疾可以根除,但还需是在山水间”
医官话没说完,一个人从外头跑进来。他跑得太急,一进门差点被绊倒,拨开众人直到李鉴榻侧,几乎把令牌贴到陛下脸上。
“侯爷回来了!”
所以人都呆住。
李鉴神色微变,夺过令牌,还是追问道:“谁告诉你的?是亲眼所见吗?”
“千真万确!是西羌世子那边的信,侯爷自大青山外归来,正碰上世子的行伍。世子要往瓜州,侯爷打马相送至土默川尽头,现在应该是要回到云中城了!”
李鉴一下松开纥干的手。
众人咽着唾沫,生怕他再一下昏过去,没想到方才还捂着嘴吐血的这位爷掀开几重褥子,翻身下榻,外袍也不穿,踏了靴子就往外跑。没人拉得住他,只在后头追着喊陛下。
李鉴出了这堂子,回头一看,瞧见此处是旧雍昌侯府。前头一条大路,路尽头是一座鼓楼,楼两侧的大路都被倒塌的房舍封死。他来到近前,近乎接不上气,想都没想就先上了鼓楼,跑到城台之上,扑到栏前。
于此,云中城关尽收眼底。他面前是正门城楼与瓮城,正门大开,隐约能窥见内外道路上的斑斑白。
尸骸尽收,战火不再。
天地之间只有随意来去的风。
那一瞬,他望见一匹野马自天际奔来。仿佛万千尘埃落定,他心头的风雪纷纷倒飞朝天,剎那云开雾散,白日悬空。
孟汀过瓮城,勒马而止,抬眼望见他。
“孟——观——火!”
李鉴用尽力气大喊。
泪淌下来,他抓紧了栏杆,看着孟汀毫不犹豫地翻身下马、向自己奔跑过来。
这一幕似曾相识。
李鉴鬼使神差般向前倾,而后纵身一跃。
孟汀将他接住了。
坠入孟汀怀中之时,李鉴眼前掠过无数流光。上元夜火光之中的夜奔、冷雨间长刀短匕的重逢只是初始,他们渡尽劫波斩尽天道,飞渡江河破谶语,披尽山原仍从容。
此间种种,终汇入一河明灯,流向天际。
孟汀将他放下,他一站定便立即再拥住孟汀。手上的力气用尽,他被人稳稳托住后腰、抱举起来。低眼看孟汀,他见此人平日常微皱的眉头舒展开,眼角却带着不常见的潮湿。
“我没食言。”孟汀道,“来见你了。”
熔金的日色落在二人间。
李鉴撑着孟汀的肩头。许久,他低下身去,再次抱住自己的爱人。
“侯爷。”他轻叹,“我把李鉴还给你。”
【作者有话说】
李鉴跳鼓楼详见云中第四十七
成舟第一百零三
永初二年,帝亲征于河西。西征下数城,军府重开于甘州之外,督司复立于云中之腹。时党项滇零殁,其子零昌于瓜州立,为西羌王,复递国书至长安,表修睦意。
永初三年,西境开互市,通驰道。帝布诏,勉胡汉相交通。七月江淮汛,东宫领事亲督,一月平患,另革江南税制、清故案。江宁织造谢氏女渺病故,帝亲吊。
永初四年,百越长禹夫人率部归大豫,封程禺郡主。帝再振朝纲、修礼乐,解京畿禁制,此为天下金吾不禁之始。伏月东宫再问政,公主着衮服、免垂帘。时太傅、大同殿大学士许鹤山卸归涯司职,金吾卫大将军、禁军统领孟汀去职保禄,诸职皆有替代。
永初五年,帝病薨,谥成,是为成帝。尊遗诏,入葬宣陵。镇国长平公主李氏女群青立,改年号为建世。西羌诸部一,东瀛来朝,当年丰,太平无事。
却说建世二年,静若沉渊的终南山子午镇似被投下一块卵石,泛了些涟漪。
此镇旁山中,沉寂多年的含章洞书院被重开,席上是一位方自四海游历归来的先生。这位含章先生居书院之中,隐群山之间,开一小田圃,耕读于斯。有传言道此人乃前代帝师门生,可称一句学贯天人,一生未曾入仕,却擅明经策问等,尤知如何应付殿试。
慕名来的举子颇多,往来无白丁,更有朝中大儒高官等讲经,当朝肱股许子觅便是席间常客。有人在此偶见雍昌侯,道是西征云中一战后,此公因右臂伤重而不复能提刀,遂去军中衔,唯保爵位,亦隐于终南。
子午镇,子午道,一时也有些热闹。那尘封久的谢公祠续了些外客的香火,八卦潭底也沉满铜钱。不过第二年春闱罢,外客暂少了些,一时也清寂。春分清明复谷雨,春播时至,田间农忙,村社将近。人人沐于清溪,头簪胜彩,鬓间落满白梨花。
这不过是建世三年一个寻常的春天。
李鉴刚长住在山里时还有些不适应。前一年毕竟是走马观花,绕了一大圈,哪里都待不久。最后思来想去,还是回到终南山。
会想起在位最后一年,他把最后的心思都放在李群青身上,同她嘱托了许多事。当时李群青二十有一,握剑持笔的手比四五年前要更加稳当,博得朝臣甘俯首,已可为帝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