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子一言不发,转身离去,再未上门。
后来太子愈发用功,文武兼修,提出不少治国之策,朝野上下人人称颂,更是亲自带兵南下赈灾平息江南水患,广德民心。
沈辞一直只敢远远看着,看他一步步成长,万人称颂,想着他将来定是个好皇帝,而他也定会为他守好这天下。
然而天不遂人愿。
太子殿下被手下亲信告发谋逆,皇帝大怒,一夜杀光太子府所有人,将太子下狱,择日处斩。
消息传到了北川,沈辞披星戴月纵马南下赶到京都,压上沈家世代先祖名誉战功,愿为太子殿下作保。
“大烨世代相传一道律例,为官或从军三代以上的朝臣可为重刑犯作保,免其死罪。”大将军站在陛下面前,声音平静,“臣愿以沈家世代军功为保,经一十八道刑,换废太子一命。”
“将军啊,这律例自古有之,可从无人试过。且废太子谋逆已有铁证,你就算撑住了那一十八道刑罚,也洗不清他身上的污点。你沈家世代忠良,那可都是鲜血换来的军功啊,因他染上污名,值得吗?”
朝臣这样问着。
大将军依旧平静,“臣请陛下允准。”
一十八道酷刑陈列在天牢前,大将军卸去战甲,只着一身素白宽袍,长发披散,在废太子面前走过。
废太子在牢里遭遇了刑讯逼供,此刻浑身是血狼狈不堪,还废了一条腿。他被捆绑在石柱上,眼看着一向对他避之不及的大将军在他众叛亲离的时候从北川赶来,押上家族荣誉和自身性命,来换他一命。
“沈辞,你疯了!”废太子目呲欲裂,嘶哑着喊道,“你走,你走啊,我自己要谋反的,不用你救!”
“这孩子,别瞎说话。”沈辞温和的朝他一笑,“伤疼不疼啊,等一会儿,等一会儿先生就带你回家了。”
大将军赤足走过滚烫的铁板,滚过锋利的钉板,挨了军仗,钻了火圈,受了鞭笞……他同样变得浑身是血,长发凌乱,脸色因为失血而惨白,但双目闪亮,如同燃尽生命。
十八道酷刑,要整整五日才能罚完。白日行刑,夜里沈辞就躺在地上,偶尔清醒的时候就攒些力气和废太子说话。
“我们回北川去,再也不来这了。他们都不是好人,都想害你,但先生护着你。”
“先生一点都不疼。我打了这么多年仗,什么伤没受过,这都不算事儿。”
“也别担心你的腿,我回去给你找最好的大夫,一定能好的。”
“治不好也没事,先生养着你。我不嫌弃你,你怎么样,先生都喜欢的。”
“先生不讨厌你,这些年是为了避嫌,怕和你走的太近了,让你招人嫉妒,谁知道……”
“也是啊,你身在太子之位,与我走的近不近都是要招人嫉妒的。若是他们知道你我的关系,说不准做事还能顾忌些。是先生错了。”
“我和你,是什么关系?”废太子终于开口,却是问这样一句。
沈辞只是凝望着他,万千情绪藏在漆黑双眸之间,却没有回话。
到了最后一日,沈辞终于要撑不下去的时候,北川来信,说有敌军犯境。
大烨缺帅才,北川除了沈辞无人能守。皇帝终止酷刑,让废太子和沈辞一起赴北川。
“此战若胜,朕便准废太子将功折罪,不再记其谋逆之罪。你沈家世代清誉,也自可恢复。”
沈辞只休养了不到十日便带兵上了北川,路上让人偷偷将废太子送走,要他隐姓埋名,好好的生活。
大将军一生战无不胜,可这一次没能延续不败神话。
敌军势如破竹,连夺北川许多镇子,直到兵临北川城下。
大将军死守北川城十七日,弹尽粮绝的那一日,废太子带着一小撮人马赶来。那是沈辞当日拨出去保护他的人,又被他带回了前线。
他一身黑衣铁甲,策马而来,仰头望了他的将军最后一眼。
而后废太子转身冲入敌军。
面对敌军铁骑,废太子一人宛如蚍蜉撼树。沈辞站在城楼上,眼睁睁看着他身中数箭,跌落马下,看着敌军铁骑踩过他身体,碾碎他的血肉、踏碎他的骨骼,向着他愿性命相护的城池奔袭而来。
废太子,以身殉城。
梦到此刻结束,沈辞惊醒时已是泪流满面。
十八岁那一年他第一次做了这个梦,那时沉睡三天三夜。梦中的一切就像是他亲身经历过的一样,所有情绪都实实在在,让他久久无法释怀。
为此他耽搁了北上,赶到时北川已经被屠城,然后他就真的捡到了一个孩子。
沈辞那时开始觉得惶恐。因为梦里的一切,似乎在一点点成为现实。
孩子和梦里一样,温软可人,让人无法不喜爱。沈辞起初还能保持冷静,不对这孩子投入太多心血,但他二十那年,父亲战死沙场,他吊唁回来大病一场,醒来时黑夜沉沉万籁俱寂,他觉得天地广大只余他一人,形单影只,刻骨孤寂。
而后,他低头看见了那个孩子,依偎在他身边打着瞌睡,忽然惊醒后便立刻抬头去看他,熬红的一双眼睛像个小兔子,焦急的问他,“先生怎么醒了,哪不好受,我叫大夫来。”
梦境现实交织,宛若前世今生。沈辞从孩子眉眼间似乎能看到梦境里太子殿下的影子。那意气风发的少年治朝堂平天下救百姓,酷刑加身也不肯认罪,断了一条腿还是要上战场替他守城。
沈辞心里一直紧绷的防线在那一刻崩塌,他将孩子拥入怀里,像是给梦境中的太子殿下一个迟到的拥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