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慎拿起那枚打孔器,歪着脑袋端量片刻,似乎明白了他的意图:“所以你的意思是,你来取皮,谢师兄处理异体皮?”
“不。”李明夷却摇头。
谢望的目光在他脸上凝滞一瞬,随即落在那枚曾在对方手里出神入化的手术刀上:“……你想让我取皮?”
林慎当即瞪大了眼睛,倒是对这人有些改观了:“看不出来你还挺有君子之量的。”
显然取皮的那个才是主刀,复温打孔是副手干的,没想到这家伙竟然主动提出让出那把厉害的小刀,这可真是稀罕。
“没错,微粒皮不需要整片取下,可以分次取,皮瓣面积小,容错率比较高。”李明夷瞟他一眼,那目光平平如常,似乎并不理解对方的说法。
他提出修改手术方案,并不是心血来潮,更不是为了给谢望练手。
上半程取皮的过程虽然波折,但姑且还算顺利,有了示范在先,降低难度取小皮瓣的操作,对于谢望而言绝不算为难。
但正是那个波折,让他必须重新考虑目前的手术方案。
麻醉觉醒的痛苦,作为成年人的云娘或许可以忍受,但一旦发生在一个虚弱的患儿身上,其后果是他们不可承担的。
缩短手术时间,才能降低风险。
但载体皮只有一张,哪怕只是一个打孔的失误,都可能毁了之前的全部心血。所以这个看似副手的工作,他不打算假手于人。
“所以你的意思是,因为病儿的皮瓣可以多次试错,所以……”话说到这,即便是林慎也听明白了,闭嘴把后半句咽了回去。
是他想多了。
一定没有老师教过这人谦让二字怎么写。
“是容错,不是试错。”李明夷纠正了他的说法。
他抬眉看向谢望:“要试错,你还有一天的机会。当然,如果你做不到,现在可以提出来。”
在这个没有无影灯的年代,为了确保光线充足,李明夷将第二程手术定在了第二天早晨。
“你这人……”林慎刚闭上的嘴,忍不住地啧了一声。
他承认李明夷说的话很有道理,且从事后的角度看,是一向都有道理。
但也真的很欠揍。
谢望拿起那枚精致而锋利的手术刀,表情似乎并不因这近乎挑衅的话语而愤怒。
刀锋之中,清晰地映出一双黑沉的眼眸。
随着光线一掠而过,一种几乎已经陌生了的兴奋出现在他的瞳孔中。
“不,我赞成。”
既然谢望本人都没有异议,林慎也不便再替他伸张什么。简短的讨论之后,李明夷再次去查看了云娘的情况。
她的头已经被整个包起来,只露出微微有些浮肿的脸庞。脱去了浓妆的掩饰,那张与卢小妹有五分神似的脸,已经可以让李明夷确定她的身份。
“现在感觉怎么样?”
一边用听诊器检查着她的心肺,李明夷一边再次询问。
云娘的脸色还很苍白,但眼神很清醒:“头还有些痛,不过已经好多了。”
听筒里有力而平稳的心跳声传来,这次不是撒谎,李明夷知道。
他揭下贴在对方胸口上的听头,以一个随和的姿态站在病床前:“刚才在台上,你说只有一二分痛,是真的吗?”
一般来说,他并不想刺激病人回忆术中知晓的过程,但眼下,他迫切地需要真实的数据,以准确地评价麻醉效果。
云娘虚弱地抬起眼眸,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,随后却忽然轻轻笑起来。
“郎君觉得我之前在说谎?”
“不是吗?”虽然没有直接承认,但李明夷相信自己查体的判断。
“郎君是男子,所以不知道吧,生孩子是很痛的。”尽管这样说着,云娘的脸上仍挂着恬静的笑容。
“一想到在我肚子里呆了十个月的孩子就要出世,就忍不住忧心她会不会健康,能不能长大,若是有病该多痛。便是长大了,若是男孩,许要服兵役;是女孩,又将嫁人,分离那日又多痛。再想及某日我去了,她一个人在这世上孤苦伶仃,便替她心痛;可若她走在我前头……”
她忽而垂下眼眸,轻轻吸了口气,笑道:“我没有欺骗郎君,只是一点皮肉而已,怎么会算痛呢?”
李明夷哑然许久。
医学教育他,神经药物可以提高痛阈。
但这里的人告诉他,苦难也会。
“郎君你看。”
就在他哑然之际,云娘忽然惊喜地看向窗外。
李明夷随之转过眼眸。
日光朗朗如洗。
昨日狂风摧残的枝叶已经被生徒们打扫干净,折断的枝端,在一夜间,悄无声息发出新芽。
不知是否还是昨日的蝴蝶,鳞羽光洁,正栖伏在上面,轻轻扇动翅膀。
他于是也跟着放松了神情。
“是不错的风景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