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死有什么,我死了千百回,不还是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吗?”媒公拢着黄鹂,很爱惜的样子,“你们一个毁身殉天,一个成神剜心,真是有意思极了。可惜啊可惜,我那样教引陶圣望,他却烂泥扶不上墙,唉,他若是有你江四这么痛快,我哪还用这样四处奔波呀。”
江濯折扇着眼下一挡,微笑道:“我胸腔里的这颗,是活剜的,若非神力通天,根本无法维系。”
幽引微微抖着雨,怪事,江濯拿扇子的手一向很稳。洛胥胸口都被打湿了,他感觉心头刺刺,是有人在痛。
“你先是扮作荣慧的模样,摔死陶圣望的弟弟,让他含恨长大,接着又以傅煊舅舅的身份,骗他去掏朔月宗小公子的心。”江濯语调不变,“你告诉他仙音烛的传说,谎称那颗心能使他弟弟复活,他信以为真,把心埋在飞头木下面,只盼着弟弟能死而复生。然而你没有告诉他,当年李京道之所以能让大鱼复生成烛,靠的不是心和缚灵符,而是明氏神宫内最珍贵的月神赐祝。”
镇剑时,洛胥提起雷骨门往事,让江濯想起了守门人李三山。李三山说师父李京道一生有三败,前两败都败给了光明磊落的女人,唯独这最后一败,他从来不提。
他为什么从来不提?
因为他害怕。
有个人弄瞎他的眼,打断他的腿,让他一生一世都用不了剑。他扮作乞丐,隐姓埋名,临死前还要告诫徒弟,这一生万不要在明氏面前拔剑,正是因为明氏对他有“大恩”。
江濯道:“没有赐祝,陶圣望叫回来的弟弟不过是个飞头木怪,你引着他一错再错,让他求天无力、叫地无门,只能再求舅舅帮忙。舅舅要他把弟弟吃了,谁知他那样的人,偏偏对弟弟还留有一份真心。”
雨叶交错,好似烛影摇曳。陶圣望哽咽的声音犹在耳畔,几乎是字字泣血。
“修为还你,这神我不通了。你没有错,错的是我,是我没本事,是我太软弱。”
“恐怕你也没有算到,他会自断经脉,宁可修为尽失,也不让你如愿。”江濯合起折扇,“你效仿我二人不成,害了陶圣望一生,我看真正烂泥扶不上墙的,不是他,而是你。”
“光凭这一计没成,便把我叫做烂泥,那以前中了我的计的人,岂不是连烂泥也算不上?”媒公托着黄鹂,闭目大笑,“死了个陶圣望你觉得可惜,可是他听我调令的那些年,又为我算计了多少人呢?那朔月宗的小公子无辜受累,被他剜了心还不够,连鬼也做不了,被困在河畔飘荡数年,是不是比陶圣望更可惜啊?”
“既然你提起朔月宗,”洛胥眉梢微动,居然有了耐心,“想必他这一门,也是受我所累。”
“你们来这梵风宗,真是来得好,想必那小公子已经告诉了你们,”媒公用手指梳理着黄鹂的羽毛,很是自得,“他们那一家,都是我杀的。我本与他们是极好的朋友,可是那朱兄非要独吞太清的神泉,好好的一家人,喝了泉水,都变成了沾染太清气息的药引。正所谓匹夫无罪,怀璧其罪,就算我不杀他们,他们也总会被别人杀。”
黄鹂巧舌如簧,在媒公掌间喋喋不休。
“江四,这事认真说起来,还要怪你。你拿了太清的心,让他神魂折损,更加控制不住朔月离火。那朔月离火不仅能烧伤他,也能烧伤你,是以他引神泉一道,替你安神开窍。”媒公十几条胳膊齐齐掩面,咯咯笑,“可惜光有神泉也不顶用,他管不住火呀!你猜怎么着?他只好把你送走,让你去北鹭山,做个‘正道’,但是你是个叫人操心的小孩,无论他送你走多少次,你都能回到他身边,于是他呀,只好在你眼尾处留下三道红点,让你从此以后,再也辨不清方向!”
“嘀嗒。”
雨从睫上往下落,风里,是那不成段的碎语。
“我把名字写在你的掌心里,但是从此以后,你不能再回来了。”
潮雾被风吹开,少年洛胥露出脸,披着银兽尾,比剜心时还要瘦几分。他在江濯两只掌心里,分别写下“知”和“隐”。
“天下百宗,你唯独不讨厌婆娑门,”洛胥替知隐把手合上,“江雪晴你见过的,她连她师父都管得住,教徒弟也能教得很好。”
知隐握着双拳,懵懵懂懂地问:“你不做我师父吗?”
洛胥说:“我们不做师徒。”
知隐由他牵着,指一指晦芒:“祂不做我师父吗?”
洛胥道:“祂一首曲子从头错到尾,只能做你爹,不能做你师父。”
知隐小跑两步,拉着手,绕到洛胥前面:“非要有师父吗?我不要师父。”
洛胥说:“你知道明晗吗?”
知隐道:“不知道。”
洛胥走得很慢,兀自说:“明晗是个畜生,整日把你关在神宫里,不许你出去。我不想做畜生。”
知隐问:“什么是畜生?”
洛胥没回答,而是道:“你要有朋友,还要有兄弟和姐妹。六州之大你没见过,光和我待在一起有什么意思?这里不是雪就是火。”
“我就想和你待在一起,”知隐踢着雪,霸道起来,“我就要和你待在一起!”
洛胥没回话。
知隐松开他的手,抱住他的腿,仰面轻轻喊:“洛胥,洛胥。”
雪飞下来,落在知隐眼尾。洛胥垂下手,看不清表情,他抚过知隐的眼尾,拂掉了那些碎雪,也拂掉了自己,只留下一阵灼痛和三道红点。
“我把三献藏在这里,你替我保密。”洛胥在风雪的掩埋里,送了他一把,“江濯,走吧。”
“嘀嗒。”
雨坠下来,流过江濯的眼尾。那三道红点如同火烧,烧得他发怔。
媒公说:“哎呀,君主,这要怎么谢我才好?我让你们两位情深似海,再无秘密,实在是牵了桩好姻缘。”
江濯道:“好啊。”
媒公伸出一只手:“光凭一个好,可打发不了我。”
江濯忽然哈哈大笑:“我明白了。”
洛胥把幽引托高,撑起扇面,替两人稍稍挡些雨:“我也明白了。”
他们一个笑,另一个也笑,都将自个儿淋得湿漉漉。
江濯说:“你什么时候发现的?”
洛胥道:“碰见安奴以后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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