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台是宿舍的公区,摆着几组彩色的长条桌椅;加之旧金山本就西面朝海,傍晚的时候经常有人上来看落日。但这时候正是太阳毒辣的时候,天台被晒得几乎烫脚,上面连蚊虫蚂蚁都不会出现。
天台上没有遮阳的顶棚,只有靠墙的一面有小片阴影。虽然全部桌椅都没有人坐,柏然和谢桑榆还是很默契地,双双挤在了那小片阴影下。
“喂……”
谢桑榆忽然停顿了一下,想起了什么,改口道:“柏然同学,你到底为什么对我那么大意见?自从上次你中午找来,说我在宿舍炒菜影响到你了,我之后再也没有在午饭时间开过窗户了,对吧?我扪心自问,做到这种程度足够了吧!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满意的?”
柏然舔了舔后槽牙,把头转向谢桑榆的方向:“拜托,宿舍每一层都有公共厨房,又没人逼你要在房间里做饭。既然你非要在房间做饭,那这个行为带来的影响和后果本来就该你承担。不开窗户本来就是你应该做的,这是起码的公德!我不举报你就不错了OK?”
“举报?”
谢桑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,也越来越压不住语气里的怒意:“不是……你有必要这么小气吗?
“做中餐本来就油烟大,去公共厨房会触发烟雾报警的。我也没奢求你能谅解我想吃中餐的心情,所以当时你找来的时候,我什么都没解释,直接道歉说以后不会了。
“但是……举报?柏然,都是华人,你一定要这么刻薄吗!”
柏然听得冒火:“纠正一下,我不是华人,是华裔。我在英国出生,在英国接受教育;中学上的是寄宿学校,每天吃的都是西餐。最多就是偶尔泡一碗亚超买的泡面当宵夜,如果这也算中餐的话,我没觉得它油烟有多大!”
谢桑榆愕然:“所以你真是因为这事才讨厌我?不是吧柏然,就因为这么一件事?你不觉得自己真的很幼稚,很斤斤计较吗?”
“我幼稚?!”柏然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评价,不客气地反唇相讥:“你一个在酒吧上台给女孩唱情歌的人,有什么资格说我幼稚!而且那首歌写得那么简单,和弦那么公式化;也就骗骗外行人了。我居然跟你这种人在同一所学校?简直丢脸!”
谢桑榆脾气再好,听到这么过分的话也该生气了;皱眉厉声道:
“喂柏然,人身攻击就没意思了吧!你觉得我就很喜欢你在同一所学校吗?我们现在是要解决问题,你这样发泄情绪有帮助吗?
“今天在排练室我没打算跟你一般见识的,是你先找茬才变成这样!你要是愿意在别人面前忍一忍,装装样子,维持一下表面和谐;我们哪至于现在还签不了合约!”
柏然气得头昏,胸口剧烈地起伏着:“凭什么要我忍?上次乐队课你用手机录我,我已经没跟你计较了。还有上上次新生派对,你跟别人视频的时候叫我过去,摄像头还拍着我,你也没征求过我的同意吧!照你说的,我就该一直忍着,让你永远按自己的意思来呗!”
谢桑榆瞪大了眼睛:“可……可是你也没告诉我你这么排斥啊!怎么能这么不讲道!”
柏然冷笑:“我表现得还够不明显吗?是你只看到自己想看到的,解自己想解的;大脑只会接收对自己有利的信息,再用饱含偏见的视角指责我。也不知道是不是网红当久了,真以为世界上所有人都得捧着你?”
谢桑榆彻底震惊了。
这段对话转向了他根本无法预料的方向,原本预想的友好破冰、解开心结的情节完全没发生;反而变成了火花四溅的热战现场。
谢桑榆想不起来他是什么时候开始急眼的,一来一回之间,话越说越难听;意识到的时候,他和柏然都俨然摆出了你死我活的气势。
谢桑榆觉得胸口那座死火山活了起来,滚烫而有力的岩浆一下下冲击着薄弱的防线;心跳又重又快,几乎要把他所有的智掀翻过去。
“喂!”谢桑榆瞪着眼睛看着柏然:“你以为只有你在忍吗?
“中午阳台那么热,好不容易做好饭准备吃了,结果莫名其妙被骂得劈头盖脸;我有还嘴吗?晚上出去玩,总算不那么郁闷了,又被人当众鄙视音乐品味;我有当场翻脸吗?第二天好不容易下定决心,想借着机会跟你示好,缓和关系;结果你直接无视我!
“柏然你是不是觉得这个世界上就你委屈?根本不站在别人的角度想问题,所应当地认为别人占了所有便宜?你太自私了!”
柏然稍稍愣了一下。他以为谢桑榆只会暗地里玩一些恶心人的手段,还从没想过谢桑榆也会像点燃的炮仗一样发火。
但这点停顿只持续了一瞬,柏然很快也大声回应:“是!我是自私,我是只在乎自己;但也好过你只想着做给别人看!我俩就是合不来而已,你干嘛非要摆出一副处处忍让的样子,好让所有人都觉得是我在找茬?你比自私更过分,你这是伪善!”
谢桑榆的逻辑思辨系统已经崩溃了,想要避免冲突、给对方留面子的举动,反而被解读成了“伪善”。
谢桑榆气急败坏地喘着气:“好……好!那我现在就直说!柏然,我真的很讨厌你自大的样子!拿全奖是很了不起,但这不代表你能高傲地对别人评头论足。你的意见没有那么重要!”
柏然立刻反问:“我什么时候评头论足过?当时我明明说的是‘我不是这首歌的受众’。这话够礼貌了吧!难道我连自己的意见都没法表达吗?谢桑榆,你未免太专制了!”
谢桑榆不耐地皱眉:“不是,是谁让你表达意见了?谁问你了?当时LOCO是什么场合?我俩熟吗?当着那么多陌生人的面,你表达意见是一点也不客气啊!”
柏然不解,瞪着谢桑榆:“表达意见为什么要客气?我说错了吗?”
谢桑榆两手抱胸,直直对上柏然的眼睛:“话没错就没问题了吗?那今天乐队的事为什么会出问题!”
柏然睁圆了眼睛:“我也不想出问题啊!你吼我干什么?”
谢桑榆又惊又气:“真荒唐……是谁先开始吼的?我一开始明明只说想聊聊!”
柏然愤愤:“那很显然你失败了!”
谢桑榆忽然眨了眨眼睛,不说话了。
天台的太阳火热难忍,随着正午的临近,那片靠墙的狭窄阴影越来越小。
不知道什么时候两个人已经越站越近,谢桑榆意识到自己看到了柏然鼻尖的汗珠,才后知后觉地嗅出了气氛中的异常。
“你……”
谢桑榆的喉结动了动:“你不会想动手吧?”
柏然明显也怔了一下,原本快要燃起火的瞳孔瞬间空了。就连看向谢桑榆时惯常的厌恶也消失了,清澈的黑色瞳孔像是一片纯净的夜空。
柏然稍偏开头,眼神闪动,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一小步:“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。”
谢桑榆用手按了按胸口,神色有些不自在:“你刚骂得那么凶,我这样想也是正常的吧……”
柏然不服气:“彼此彼此OK?”
教学区的方向传来很轻的铃声,上午的课结束了。天台莫名起了风,吹动了谢桑榆额角散下来的碎发,有些痒地落在皮肤上。
人在盛怒的时候,其他情绪和感官通道都是关闭的。呼吸慢慢平静下来之后,才能渐渐清晰地认识到,自己刚刚向对方表露了最真实的情绪、最真实的想法。
尤其对谢桑榆来说,这种情况,就连对关系很好的朋友都不常有。
沉默似乎延续了太久,谢桑榆清了清嗓子,抬眼看向柏然:“你还生气吗?”
柏然望向地平线处模糊泛光的海面,做了个很重的深呼吸,摇了摇头: